那日父亲上来，走到厨房放下晚饭要用到的菜、鱼，便坐到他的“专座”上，喊累，然后点上一根烟，开始吞云吐雾。
这是我们两个难得独处的时间，我不想说什么煞风景的话让他不快，于是他便顺口提起了二哥要他周末过去吃饭。
的确是奇闻。在我们这早时候流行一句话：“外甥吃母舅，母猪吃豆腐；母舅吃外甥，母猪嚼铁钉。”意思是外甥在舅舅这里予取予求，跟亲生儿子没啥差别，但反过来就困难了。不难理解，这种俗语本就是为了凑个谐音梗而有趣味，不至于低俗，但是被母亲一直当成教条来念，听着总有些不舒服。
还不是因为父亲外甥多。大姐家生了三个儿子，在仍然奉行“增产报国”的时代，这是让人羡慕的事情；二姐家生了一个儿子，不算好也不算坏吧；最小的妹妹虽说从小被送养到乡下，但在过世之后，她的一双儿女也没少受父亲的照顾，只要他们出现在家门口，便断然没有让他们饿着肚子离开的道理。
父亲最大的外甥跟他是一个属相，只比他小了一轮，却已经撒手人寰，好在既没有走在他自己的父亲前面，也没有错过唯一的女儿的婚礼，算是圆满了。我记起他在奶奶的葬礼上哭得像个孩子，作为平辈里第一个出生的孩子，他曾经一个人享受了全家族的疼爱和期待，后来又因为迟迟不肯相亲结婚被他两个弟弟埋怨，再后来……父亲一直念叨他还那么年轻啊，刚刚退休没几年……
我的大姑父，在我懂事时是全家族说话最有力的人，也许是恪守当年要娶大姑姑，在奶奶面前许下的承诺，他一直在照拂着这家里的每一个人，有时候甚至到了细枝末节。比如小时候过年，他们总要拉我出去买够一年穿的裙子和鞋子，再长大一些，时不时地总要偷偷塞给我钱。不至于，不至于，对于这样的热情，我总是在拒绝。
大姑姑家的“礼数”体现在上门必然要带“伴手”，从最开始的柴米油盐，到后来的水果糕点，哪怕只是一点点，也不能完全不带。大姑父过世的时候我们去帮忙，整整一个房间，全是亲戚朋友送来的礼盒，有的甚至放到过期都没打开来看过内容。
二哥最近一次让我印象深刻的事，也是发生在那时候。搬离原来的地方以后，联系渐渐少了，尤其是我这种能省则省的人。除了过年去送点保健品表示关心，平常基本不会轻易上门，哪怕是非得要上门，也未必能见到二哥。他是大姑姑两口子觉得最亏欠的儿子，因为要遵循旧制，不能让弟弟们先结婚，二哥和三哥不知道黄了多少段美满的姻缘。后来大哥终于勉为其难相中了一个，快马加鞭地办了；二哥却不愿意配合跟上队伍，哪怕他形容俊美，身边不乏适龄又对他有好感的女人。末了娶了个家境殷实的嫂子，她为了表示诚意，把当时正在找工作的我唯一的表姐都要弄进自家的公司去。娶是娶了，但也确实感情基础不牢，一点鸡毛蒜皮就足以让他们吵架冷战，最后升级到离婚收场。大姑姑家也拆迁后，特地为二哥留了一套住房，装修得还不错，二哥却从来也没去住过。找借口是多容易的事情，他只说上班不方便。
当然这些只是传说。我在大姑父葬礼上见到的二哥，形容俊朗依旧，只是肤色更深了，曾经炯炯有神的大眼睛，此刻也黯淡许多，长时间的烟酒不离身，将一个风华少年熏陶成了半大老头……如果仅仅是外貌上的改变，那还不算什么，但是，他看到我盯着他，走上前来直接跟我握手：“招呼不周，抱歉！”
“……我是你妹！”我哭笑不得。
然后我便拖着我唯一的表姐让他猜这是谁，果然，还是认不得。
哥哥们老了啊，我不由得撇撇嘴，揽镜自照，能看到白发从青丝里不断窜出来，大有一统江湖的气势。在这一刻，我看见的，我感受到的，我失去的，我拥有的，都在不停地变化当中，而我，只能是安静地把它们记录下来。
Monday, October 21, 2024 9:54:19 AM